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伪癸酉本红楼梦续书《吴氏石头记》成书年代管窥兼论其他

伪癸酉本红楼梦续书《吴氏石头记》成书年代管窥兼论其他

对于近来流传的所谓“癸酉本”《红楼梦》,其中那些天马行空、近乎怪诞的文字,我自然没有兴趣亲自阅读。然而,近期偶然见到他人引述其中一段“原文”,竟将黑山村的庄头乌进孝指认为张献忠,其荒诞不经,令人愕然。

其事在此评论区(网页已删除)内:

你没看过癸酉本吧,原文是这样的: 黑山村的老砍头乌进孝同四个养子也闯进园子杀人了,高喊什么“天有恩与人,人无报与天,当杀尽天下人,以合天意,妇则淫之杀之,孺则煮之食之。”因与柳湘莲的队伍合为一处,到处大憝杀伐作恶。

这段被奉为“证据”的文字,实则拙劣地化用了坊间流传的伪托张献忠《七杀诗》。若要正本清源,我们应当回到真实的历史遗存——现存于四川广汉的张献忠“圣谕碑”:

天以万物与人,人无一物与天。鬼神明明,自思自量。

细读后两句,其意在强调“鬼神监察,报应不爽”,这分明是坐稳江山时期用于整饬秩序、劝人向善的道德诫谕,与疯狂屠杀的自白相去甚远。后世笔记中所谓刻有七个“杀”字的石碑,不仅实物从未出土,其叙事本身也经考证,是到了民国小说中才与“圣谕碑”文本合流,所指也并非滥杀百姓,而是针对七位反抗大西政权的豪强。

而如今假托张献忠作七杀诗的,是网络作家燕垒生,其创作年代在2003年左右,此事可做成书年代参考。1

又一 程高本结局问题

有人议论续书版《红楼梦》的结局“不够悲剧”,这恰恰反映出他们可能对古典小说的叙事传统了解有限。

实际上,单纯依靠一场巨大灾难以彻底击垮人物,只能算是最浅层的悲剧手法。在古典小说中,更为常见的写法是:当人物被推向毁灭边缘时,往往会出现某种“天命”“贵人”或转机,将其从悬崖边拉回。经历劫难之后,人物有所感悟,从而生发出更深层的生命领悟——这才是古典悲剧美学的精髓所在。

即便如《水浒传》这般豪侠题材的作品,最终也有宋徽宗为梁山昭雪的情节。

回到《红楼梦》的续书结局:贾府虽遭抄家,几近败亡,“兰桂齐芳”的安排,仅仅为这个家族保留了一线生机,使其免于彻底覆灭的命运。

而贾宝玉,在历经家族兴衰与个人顿悟后,最终选择出家。情节几经波折,正所谓“文似看山不喜平”——看似出现了转机,却导向了出家这一更为寂寥的结局。结尾处,宝玉于雪中拜别贾政的那一幕,脱俗空灵,意境深远,如同一缕余音,将全书的主题轻轻托起,萦绕不散。

续书版的情节,至少仍立足于荣宁二府的世俗生活框架之内进行收束,其格调是自洽的。相较于某些被“明粉皇汉”所推崇的伪续书(如所谓的“鬼本”),后者一味狂飙突进,生硬地掺入各种光怪陆离、阴湿狭隘的政治隐喻,前者在文学格调与精神境界上,实在不知高出凡几。

又一 我对红楼梦结局的看法

我认为,《红楼梦》并非“未完成的残稿”,其“残缺”更像是一种刻意为之的文本策略与行为艺术。真正的结局,或许就藏在第五回那些浓墨重彩的判词与曲文之中,其深层功能并非为了在后续情节中一一应验,而是为读者埋下解读的伏笔,邀请世人一同参与这场盛大的命运猜谜。后世书商为求全本而催生续书,反倒模糊了作者的本意。

对比古典小说的常规笔法便知端倪。无论是《水浒传》中“听潮而圆,见信而寂”的宿命点化,还是《东周列国志》里预告西周灭亡的童谣,此类预言往往在关键处出现一次,于结局时精准应验,营造出“命运如此”的唏嘘感便功成身退。

然而,《红楼梦》却以罕见的密度,在前五回中铺陈了十余首命运判词。若其目的真如传统小说那般,只为在后续章节里机械地逐一兑现,那么读者将面临的,将是重复十几次“预言-应验-感慨”的单调循环。这显然与曹雪芹超凡的文学匠心格格不入。因此,这些预言诗的价值,绝非简单的“剧透”,其本身就是一个开放性的叙事迷宫,是作者有意构建的、超越线性情节的宏大命运图景。

  1. 关于七杀碑的考证,另可参阅。 ↩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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